抉 择（微型小说）
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胡景鹏一下班就准时离开单位。同事们看到一脸喜气的他，都纷纷打趣“今天走得挺早啊，有什么好事儿啊？”胡景鹏笑而不答，快速来到了繁华的步行街，准备寻觅一份像样的礼物。一想到今天晚上的约会，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泛起微笑。
胡景鹏今年31岁，来自皖南的一个小山村，有两个姐姐，虽然从小在爸爸妈妈和姐姐的宠爱中长大，但胡景鹏从不恃宠而骄，他从小就是一个学习认真的孩子，成绩一直都很不错，顺利考上大学来到这座城市，毕业后又通过了公务员考试来到现在这个基层法院，工作两年后又通过了司法考试，被任命为人民法官。因为他工作能力强，办事认真负责，很快就成为民事审判的骨干。至今已经办理了将近两千件民事案件。三年前，一批法学院的大学生来到胡景鹏所在的法院实习，胡景鹏由此认识了一个单纯善良的姑娘——厉清清。胡景鹏的帅气、干练也吸引了这位美丽的姑娘。两位相互欣赏的年轻人很快走到一起，建立了恋爱关系。相恋两年多，胡景鹏的父母不止一次地催促他结婚，但胡景鹏却一直没有勇气开口。如果不是刚刚发生的那一场车祸，胡景鹏可能现在还在继续纠结。
两天前，胡景鹏因为一个民间借贷案件的被告正在外地监狱服刑，所以他和合议庭成员一起去监狱开庭，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案件，庭前胡景鹏已经做了充分的阅卷工作，也和原告作了沟通。他那个能干的书记员也已经把一切后勤问题都安排妥当。所以胡景鹏把这次出差戏称为“农场两日游”。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出差他和同事们差点就一命呜呼了。车子在高速公路上爆胎了，硕大的小型中巴像一条被刺瞎了双眼的蛇在公路上飞快地摇摆冲撞，两边的护栏被撞裂了，车身也严重变形，直到十几秒钟后，只剩下两个轮胎的警车终于停了下来。胡景鹏和车上的几个同事都被吓得脸色苍白，跟在警车后面的车子也停了下来，车主赶快跑上前来和他们一起查看警车的状况，车主是个年轻又热心的小伙子，他睁大眼睛一边喘气一边说：“天哪，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恐怖的场景，我跟在你们后面开着开着，突然就看到一个轮胎飞了起来，从我的车顶上越了过去，然后就看到你们的车疯了一样左右乱撞，幸亏我的车速不是很快，要不然我就刹不住要追尾了。再过几秒钟又听到一声巨响，然后就看到你们的车子左半边整个矮了下去，我仔细一看，乖乖，后轮也没有了。还好还好，刹住了。你们没受伤吧？”胡景鹏这才反应过来，和同事们相互查看，他们神奇地发现车上所有人员，除了一些轻微外伤，基本没有大碍。司机开始给保险公司、交警打电话，胡景鹏也打电话回单位向领导汇报了事故，紧急处理完了之后，大家都呆在原地一边等待救援，一边给家人报平安。胡景鹏也打了一个电话，不是打给父母，而是打给厉清清。他不想让父母担心所以不打算让他们知道刚才的事情。经历了刚才的惊魂时刻，他突然感觉到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你以为还可以慢慢等待，细细品味，却有可能连下一秒都不属于你。电话接通了，听到女友熟悉而温柔的声音，他突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清清，我们结婚吧！刚才我坐的车出车祸了，你别担心，我只是胳膊受了一点外伤，不碍事。刚才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左右冲撞的时候，我看到后面跟着的有小轿车和大货车，右边矮矮的护栏下面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湖，我以为我这回死定了，我脑子里想到了我的爸妈，还有你……”胡景鹏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女友，电话那头的女友也惊呆了，在震惊与庆幸之余她答应了胡景鹏的求婚，并且约定等胡景鹏这次出差回来就去见清清的父母，把他们要结婚的事情告诉二老。
胡景鹏收回思绪，把视线投向玻璃柜里的虫草，把这个送给清清的爸妈应该还不错。虽然标价牌上的数字让胡景鹏的心跳都漏了一拍，但倒吸完凉气之后他还是很快就刷卡付钱了。这是一次正式的见面，准确地说应该叫登门求婚，虽然和清清在一起快三年了，但还从没有正式去过她家拜访，更何况今天是带着任务去的。清清是个孝顺的孩子，如果她父母不同意这门婚事，那可够他们受的了。六点二十五分，胡景鹏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会，清清笑着把他迎了进去。清清的父母原来是一家国企的职工，后来国企改革双双下岗，清清的爸爸就开起了出租车，清清的妈妈原来是单位的工会干部，下岗后一边照顾清清，一边还经营一家小店卖麻辣烫，但因为竞争激烈，利润也相当微薄。两个人把清清养大还供她上了大学，着实吃了不少的苦。
饭桌上的气氛很融洽，清清的父母不断地给胡景鹏夹菜，清清在一旁微笑地看着。直到胡景鹏说出想和清清结婚的话来，两位老人面色一变，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两位老人对视了一眼，过了半晌，清清的妈妈幽幽地说：“景鹏，其实我和清清她爸觉得你挺好的。听清清说你对她也不错，可是你说要结婚，我们作为父母就不得不问问你，你准备怎么结婚啊？说实话，我们从来没有和法官打过交道，如果不是因为清清和你在一起这么久，我们还真不知道原来法官的生活是你这样的。你们穿上法官的衣服，看起来很有威严，权力也很大，谁家解决不了的事情到最后都可以在法官手里解决。可是，法官也要过日子啊，我和清清她爸爸把清清养大非常不容易，这些年我和她爸爸都过的很辛苦，现在年纪大了身体都不行了，她爸爸开出租估计也开不了几年了，我这个麻辣烫店也快开不动了。清清还在准备考研，她的成绩很好，又很用功，我想她考研应该问题不大。可是你要跟她结婚，你拿什么结呀？你结婚后是打算搬进我们家，四个人挤在这间不到六十平方的房子里呢，还是要清清搬出去和你一起继续租房子啊？”
听到这话，胡景鹏的脸噌地一下就红了，“阿姨，我到法院上班已经七年了，虽然一直在租房，但是这些年我还是存了一些钱的，你知道我家是农村的，我从不会乱花钱。”
“你有多少钱啊现在？听清清说你们法官的工资还没有她爸爸开出租赚的多？每年好像还要去社区照顾生活困难的人，给他们捐钱什么的是吗？我简单帮你算一下，你一个月工资3000多，就算你4000好了，扣掉你每月的开销还剩2000，一年就能省下来2万，七年14万。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可是现在的房价多高啊？14万买半个单身公寓都不够。”清清的妈妈看到胡景鹏的脸色，感到有些不忍，语气一转：“景鹏，不是我和清清的爸爸不喜欢你，只是我了解了你的实际情况以后，我不得不替我女儿多想想，我那个傻丫头是不会去在意这些的，可你是男人，你的年纪又比她大，所以你得在意这些。如果你没有能力给她安宁的生活，你怎么要求我们把女儿交给你？你们的权力这么大，可是收入却这么低，生活这么苦，难免以后会受不了诱惑，那到时候我女儿可就跟着倒霉了……”
“阿姨我不会的，我不会拿不该要的东西。”
“我知道你现在是这样想的，可我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你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当然不会感觉到钱有什么了不起，可是一旦我把女儿嫁给你，你们成了家，过两年再生个孩子，你们俩的父母都老了动不了，需要你们照顾了，就凭你的那点工资，你觉得你行吗？还是你光指望着以后你老婆能挣大钱养活全家啊？”
“阿姨我……”
“阿姨知道你的想法，也知道你的家庭情况，虽然没有见过你，但毕竟你和我女儿在一起这么久了，我通过清清对你的情况也作了充分的了解。”清清的妈妈不愧是多年的工会干部，说起话来滴水不漏。“你是个朴实的好孩子，这一点从你一进门我和你叔叔就看出来了。最重要的是，你对清清是真心喜欢。以后清清跟了你，你不会欺负她，我们放心。”
“那阿姨你为什么……”
“今天你既然都登门求婚了，我也就把话都跟你说清楚吧。我们对你这个人没意见，但是希望你不要再留在法院了。听清清说你的姐夫白手起家，在上海开了一家公司，虽然规模不大，但是生意很不错，赚钱也不少，你姐夫一直想让你辞职到他的公司帮他负责审查合同什么的，你一直都没答应。如果你不和我女儿结婚，那这就是你的私事、家务事，我们管不着，也没权力插嘴，可是你今天开了这个口要我把女儿嫁给你，我们也就直接跟你表明态度，如果你去上海，我们会同意清清和你一起去，如果你要继续留在法院，那么我希望你能体谅我们为人父母的心情，我不希望我的女儿以后跟着你吃苦受罪，每天都活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听明白了。叔叔阿姨，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一名法官，当一个正义清廉被老百姓称赞的好法官，现在我也一直是这样努力的。如果我喜欢钱，我毕业后就可以直接去当律师了，不必辛辛苦苦地参加公务员考试。姐姐姐夫动员我的时候，我也曾经犹豫过。可是最终我还是没有办法放弃我对这个职业的感情。”
“那么现在呢？如果我们答应这门婚事，你就不是一个人了，你还是只考虑你的个人理想而不顾家人的生活吗？阿姨对你收入情况的计算没有错吧？对你和清清将来要承担的责任也没有夸大吧？”
“我……”胡景鹏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笨嘴拙舌，词穷气短。
“听清清说你们民事法官经常还会被当事人骂？有时候还会被打？前一段时间，你办了一个集团案件，败诉的那一方扬言你让他们损失了几百万，一定要给你点教训，你还在小区门口看到过他们在那转悠，最后都敢没回家。是真的吧？这就是你的理想吗？”
“这些都只是极少数，大部分当事人都不会这么极端。”
“我知道啊，可是，坏事的发生往往只要一个极少数人或者一个极端分子就足够了。等你们结婚了，生孩子了，再有人想整你害你，他们的目标可能就不仅仅是你，也可能是清清，或者你和清清的孩子。你要实现你的理想，现在已经实现了，你已经当了这么多年的法官了，还不够吗？你有那么好的机会你放弃，非要为了你一个人的理想就让你的老婆孩子跟着你受苦。你要继续当法官，我和清清她爸以后还敢指望你来养老吗？对了，还有你父母呢？他们俩应该比我和清清她爸更不容易了，在农村要供一个孩子上大学得吃多少苦啊？你上班这些年，可曾好好地孝敬过你父母啊？我看你买来的虫草好像挺不错的，有没有给你父母买过啊？以后你结了婚生了孩子要不要把你父母接来一起生活顺便帮你照顾孩子啊？再说了，现在辞职的年轻法官很多啊，不都是想明白了才走的吗？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可不是说着玩的，男人要有责任心。”
清清妈妈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根针又准又狠地扎在了胡景鹏的心尖上，初来时的喜悦和期待都已经化为乌有。他不得不承认清清妈妈说的都是事实，令他无以辩驳。其实他自己又何尝没有体会过那些压力和心酸呢？七年前他怀抱着一腔热情和对法律的信仰来到了这个地方，在践行理想的路上，他何尝没有被现实击中过？当同学聚会时他看到当律师的同学开来的一辆辆轿车，当过年回家时他看到姐姐姐夫对亲戚们的慷慨大方，当同事聚会时他听到身边人的幽怨叹息，当他看到那个扭打他的当事人不屑地扬长而去时，当他看到自己因为长期压力过大而一把一把掉落的头发时，当他一次一次地送走辞职离开的同事时，他的心里也曾闪过一阵一阵的悲凉。渐渐地，他的话比以前少了，他变得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冥想，有时想案件，有时想自己。他一直都没有想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曾经是家人的骄傲，他也从未曾放弃努力，他曾经因为能够站在自己梦寐以求的岗位上而自豪，可是为什么他的理想和他的爱情不能并存？他错在哪里？难道他的理想根本就是个错误？
清清的妈妈不再说话，胡景鹏低头吃着碗里的菜味同嚼蜡。清清看着面色凄凉的胡景鹏，眼神里充满了歉意和心疼。
突然，胡景鹏的手机响了，胡景鹏呆呆地看着来电显示的号码，过了半晌，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摁下接听键，一字一顿地说：“姐夫，我要结婚了……”